為祖國“深潛”這一生

家人和同事追憶“時代楷模”、中國核潛艇第一任總設計師彭士祿院士

　　青衣江畔，崇山峻嶺。

　　2021年3月22日，中國核潛艇第一任總設計師、中國工程院院士彭士祿走完了96歲的人生。

　　1962年，彭士祿開始主持潛艇核動力研發(fā)。從1967年夏天開始，他來到四川西南部大山深處代號為“909”的基地，指揮第一代核潛艇陸上模式堆建設工作。1970年12月26日，我國第一艘核潛艇成功下水，4.6萬個零部件全部實現(xiàn)自主研制，中國成為世界上第五個擁有核潛艇的國家。1983年，彭士祿被任命為中國首座大型商業(yè)核電站建設總指揮，組織引進我國第一座百萬千瓦級核電站大亞灣核電站。1988年，擔任秦山核電站二期工程董事長，成功實現(xiàn)我國核電由原型堆到商用堆的重大跨越。

　　因功勛卓著，彭士祿先后獲得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特等獎、全國科學大會獎、“為國防科技事業(yè)作出突出貢獻”榮譽狀、何梁何利基金科學與技術進步獎、何梁何利基金科學與技術成就獎、第十三屆光華工程科技獎成就獎等。

　　近日，中共中央宣傳部追授彭士祿“時代楷模”榮譽稱號。本報記者采訪了彭士祿的同事和家人，追憶彭院士的一生，致敬這位中國核動力事業(yè)的拓荒牛。

　　采訪對象：

　　中國核動力研究設計院原副院長 楊朝勇

　　中國工程院院士、核動力專家 于俊崇

　　中國核動力研究設計院原科技處處長 孫榮綿

　　彭士祿之女 彭潔

　　“一生只做了兩件事，一是造核潛艇，二是建核電站”

　　上世紀中葉，核潛艇被認為是保護國家核心利益的“殺手锏”。1959年，蘇聯(lián)以技術復雜、中國不具備條件為由，拒絕為研制核潛艇提供援助。對此，毛澤東提出“核潛艇，一萬年也要搞出來！”

　　彭士祿等科技人才克服了種種技術難題，終于造出了我國的“爭氣艇”。后來，彭士祿轉(zhuǎn)入民用領域，主持了大亞灣核電站、秦山二期核電站等建設工作，做出大量開創(chuàng)性貢獻。

　　記者：彭院士曾說，自己一生只做了兩件事，一是造核潛艇，二是建核電站。他在這兩項工作中做出了哪些貢獻？

　　楊朝勇：彭士祿主持了核潛艇核動力裝置方案的論證、主要參數(shù)的選擇與計算、重要設備的選型和研制等工作。由于我國獨立開展核潛艇研制，缺少重要參數(shù)資料，主要靠計算尺和手搖計算器計算，計算一種方案要連續(xù)一個多月才能完成。彭士祿就用這么簡單的計算工具，帶領大家對收集到的國外數(shù)據(jù)反復驗算、校核和修正，確定了中國核動力裝置的100多個靜態(tài)和動態(tài)主參數(shù)。他還帶領大家建立常溫零功率堆和高溫高壓零功率實驗室，建立起全尺寸零功率實驗裝置，從而證實了反應堆在冷態(tài)下的安全可控性。

　　孫榮綿：研制第一代核潛艇的關鍵一步，就是核動力裝置，也就是模式堆。當時對于反應堆選型和是否建立陸上模式堆的爭議非常多。有人認為建陸上模式堆提高了試制費，還會推遲核潛艇下水的速度，不如直接將反應堆裝艇試驗，成功后直接交付部隊。彭士祿是支持建立陸上模式堆的，認為我們沒有搞過艇上核動力裝置，不經(jīng)過模擬實驗就直接裝艇危險性太大，這是“吃小虧，占大便宜”，可以保證一次性成功。經(jīng)過反復研究，彭士祿的意見得到中央的認可，后來陸上模式堆啟動試驗達到滿功率，也證明他的判斷是正確的。

　　于俊崇：上世紀80年代，彭士祿聽從組織調(diào)動，轉(zhuǎn)入核電站建設領域。他擔任大亞灣核電站總指揮期間，提出了控制進度、投資、質(zhì)量的重要性。他曾說，耽誤一天工期就會損失100萬美元，時間就是金錢，要搶時間、搶速度。后來，他認為不能依靠外國的核電技術，提出“自力更生、以我為主”的設計理念，主持秦山二期核電站的建設工作，創(chuàng)造性引入招投標制，解決了靠拉關系爭項目的不良現(xiàn)象，并且提出股份制，建立董事會制度，為我國核電領域引入了現(xiàn)代的管理理念?？梢哉f，在核電建設上，他從戰(zhàn)略上、從技術發(fā)展上和管理方法上都有很大貢獻。

　　“根據(jù)實驗結果，我來簽字，我負責”

　　面對無圖紙資料、無權威專家、無外來援助的困境，包括彭士祿在內(nèi)的所有人都沒見過核潛艇長什么樣。僅有的參考資料，是從報紙上翻拍的2張模糊不清的外國核潛艇照片和一個從外國帶回的核潛艇模型玩具。此外，研發(fā)團隊成員多是學習電力、化工、儀表等專業(yè)出身，對核動力的了解幾乎為零。因此，無論是在設計還是在建造過程中，大伙兒常常因為技術意見不一致爭論起來。每當這時，彭士祿就會說：“不要吵，做實驗，用實驗結果說話。根據(jù)實驗結果，我來簽字，我負責！”

　　記者：當時研制核潛艇，面臨著哪些方面的難題？面對技術爭論，彭院士敢于負責、敢于拍板，得到“彭拍板”的稱呼，這里面有哪些故事？

　　楊朝勇：當時反應堆研究室不到50人，只有包括彭士祿在內(nèi)的5、6個人是核動力專業(yè)的?？晒﹨⒖嫉耐馕馁Y料大多為英文，但是大多數(shù)人只會俄語，所以只好“從零開始”、“自學自教”，每天早晨5點多就起床背英語單詞，邊學單詞邊翻閱英文資料。彭士祿等專業(yè)出身的科研人員為大家講授核動力裝置的知識。經(jīng)過邊學邊干，“門外漢”迅速成為核動力學研究的專業(yè)人士。

　　于俊崇：彭士祿拍板是用數(shù)據(jù)說話，他隨身攜帶計量尺，就是為了方便計算。最初在計劃反應堆工作壓力時，有人根據(jù)外國的設計經(jīng)驗，選擇200個大氣壓。彭士祿不迷信國外的數(shù)據(jù)，經(jīng)過計算發(fā)現(xiàn)，200個大氣壓會燒壞元件，容易釀成大事故。于是他根據(jù)熱效率和元件安全，降低了參數(shù)值，后來一些國家也把反應堆工作壓力降到了130個大氣壓。還有一次，設計人員為安全起見，在模式堆的蒸汽發(fā)生器上加了個“安全閥”，結果總是漏氣。彭士祿根據(jù)熱工計算原理，發(fā)現(xiàn)最高壓力是恒定的，不可能超壓。既然安全閥有點漏氣，彭士祿就決定拔掉它。

　　孫榮綿：為了保密安全，第一代核潛艇陸上模式堆建在深山老林里，生活區(qū)離工作區(qū)有幾十里路，交通不便，彭士祿和大家吃住都在工地上，困了就把工作服裹著躺在板凳上打個盹。夏季常常毒蛇蚊蟲肆虐，冬天陰暗潮濕，生活非常艱苦?；匚镔Y奇缺，同志們吃著窩窩頭搞科研，連窩窩頭都吃不上時，就挖野菜和白菜根吃。我們那時經(jīng)常看到彭士祿穿著滿是油污、泥漬的工作服，拿著一個掉了瓷的大瓷碗排隊買飯。不過生活的種種不便難不倒我們，大家都埋頭撲在科研里，一心只想為國家國防建設做貢獻。

　　“活著能熱愛祖國，忠于祖國，為祖國的富強而獻身，足矣”

　　彭士祿是無產(chǎn)階級革命家、烈士彭湃的兒子。3歲時，母親蔡素屏不幸被捕，英勇就義。次年，彭湃被捕，年僅4歲的彭士祿成了孤兒，也成了敵人的“眼中釘”、懸賞搜捕的“通緝犯”。在黨組織多名革命者用鮮血和生命的護衛(wèi)下，彭士祿先后輾轉(zhuǎn)香港、澳門和延安學習生活，抗戰(zhàn)勝利后，以優(yōu)異成績被選派前往蘇聯(lián)學習化工專業(yè)，后根據(jù)國家需要，轉(zhuǎn)為核動力專業(yè)。

　　記者：彭士祿曾說，“活著能熱愛祖國，忠于祖國，為祖國的富強而獻身，足矣。”是什么賦予了他深厚的家國情懷？

　　楊朝勇：我認為首先是黨和人民養(yǎng)育彭士祿的恩情。他告訴我，在革命年代，為了躲避追捕，過起了“姓百家姓、吃百家飯、穿百家衣”的生活，先后有了20多位“爸媽”。研究核反應堆時，生活艱苦，但他堅持定期把錢寄給“爸媽”們。他曾說，“坎坷的童年經(jīng)歷，磨練了我不怕困難艱險的性格，我對人民永遠感激，無論我怎樣努力，都感到不足以回報他們給予我的恩情”。

　　于俊崇：在革命圣地延安的學習生活，培養(yǎng)了彭士祿的共產(chǎn)主義信仰。他說，在延安受到的革命教育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精神財富，革命精神更加堅定了他的報國之情。1951年，彭士祿前往蘇聯(lián)喀山化工學院化工機械系學習，1956年陳賡大將訪問蘇聯(lián)時，秘密詢問即將結束留學的彭士祿，愿不愿意改行學原子能核動力專業(yè)。他說，“只要祖國需要，當然愿意”?；貒鴷r，他把學習使用的書籍全部帶了回來，還購買了大量的核反應堆參考資料，對我們研究核動力幫助很大。

　　彭潔：共產(chǎn)主義信仰是父親繼承其父輩的精神遺產(chǎn)。父親曾說，爺爺奶奶把家中田地無私地送給了農(nóng)民，甚至不惜為了革命事業(yè)付出生命，給予了他要為祖國、為人民奉獻一切的熱血。我們家在革命年代出了6位烈士，父親常教育我們，要學習祖輩無私奉獻和敢為人先、勇于創(chuàng)新的精神，后來又講到自己的“三個心愿”：一是盼望祖國早日擁有更加強大的核潛艇力量；二是盼望祖國早日成為核電強國；三是盼望祖國早日實現(xiàn)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，早日圓了老百姓過上幸福生活的中國夢。

　　“只要對國家民族有利，比拿點小錢更有價值”

　　“我一生所做的工作雖滄海一滴，但就是要為人民做奉獻，默默地、自強不息地去耕耘、去開荒。”彭士祿這樣總結自己一生為核事業(yè)所做出的努力。他把自己比作“核動力領域的一頭拓荒牛”，將功勞歸于集體。“我只是做了我應該做的，有幸參加了核潛艇的研制工作，獲得了成功。但功勞不是我個人的，核潛艇研制成功也不是少數(shù)幾個人的事，需要大家集體的力量共同完成”。

　　記者：彭士祿不計榮辱得失，也從不向組織提個人要求，認為“只要對國家民族有利，比拿點小錢更有價值”。在建黨100周年之際，重溫他的精神品格有著特殊意義。大家眼中的彭士祿是個怎樣的人？

　　楊朝勇：彭士祿一生熱愛工作，將工作放在第一位。研究陸上模式堆時，他從不休息。因為幼年坐牢，身上留下了后遺癥，2000年后行動不便，出門都要坐輪椅，但他堅持去辦公室工作。同時，他黨性強、堅持原則，曾說“做一名合格的領導干部要講政治，要一身正氣，堂堂正正做人”。彭士祿的一生是為國防事業(yè)奮斗的一生，更是踐行一名中國共產(chǎn)黨員忠誠擔當?shù)囊簧?，他用自己的一生詮釋著心中的那份赤誠。

　　孫榮綿：彭士祿非常能吃苦，為了核動力事業(yè)，不顧自己的身體。1970年，反應堆開始提升功率，朝著滿功率“沖刺”，每調(diào)高一檔功率，出現(xiàn)的險情就越多。彭士祿連著五天五夜沒有休息，解決各種故障和問題。他一直有胃病，胃疼20多年。一次現(xiàn)場調(diào)試的緊要關頭，他胃疼得厲害，送去醫(yī)務所被診斷為急性胃穿孔，后來切除了四分之三的胃，僅休養(yǎng)一個月，又開始超負荷工作。

　　于俊崇：彭士祿生活非常簡樸。當年他擔任大亞灣核電站籌建總指揮時，住在不到15平方米的房間里，早上吃方便面，或者用電飯煲煮面條，中午就隨便吃點快餐盒飯。他只知道在工地上忙碌，對于何時調(diào)級、何時評職稱、何時漲工資一概不知，也不打聽。別人的房子越換越大，他自己卻從有7個房間的大房搬到單元房里。因為科研水平高，他擔任過不少單位的顧問，卻從不拿報酬。

　　彭潔：父親是一位大公無私的人。2017年，他獲得何梁何利基金科學與技術成就獎，獎金有100萬港幣。他說這個錢不是我的，要給國家，于是我替他辦理了相關手續(xù)。當時我深受感動，明白他心里裝的和爺爺一樣，是全天下勞苦大眾的幸福生活。他的一生不要名、不要利，但要把核潛艇造出來、把核電站建起來。他就像深海中的核潛艇，“深潛”一輩子，無聲卻有無窮的力量。